他浑身发烫,心中那股天地间至烈的业火,常常被师傅夸赞,如今焚烧的却是他自己。

不,被烈火焚烧身躯,也没什么大不了,他像是被地狱的孽火烧心。

无休无止的焚烧,却永不会烧尽。

他可能是要死了,他想。

不过也没什么了不起,他这样简单的一生,杀过人,也被人所杀。

他恍惚中,睁开眼,想再看一看这个世界,尽管这个世界是这样枯燥且乏味。

但他看不清了,千百盏烛火的光辉仿佛是连成一片模糊的光海,他看到一个人,盘坐在灯前,长长地眼睑低垂,默然的注视他。

而自己枕在那人的腿上。

他闭上眼,昏沉的睡过去,在晦朔山的日子总是安静而灰暗的,但他也见过一些风景与世面。

他想起东南海边宁静的小镇,有些破落的市集,被人围着的热闹茶馆。

还有帝都城外,连绵数里的青山,燃着熊熊烈火的人头涌动的盛会。

还有城中吃食,用火烤着的鱼儿,还有摩肩接踵的观音庙,还有庙里的观音大士,长长地眼睑低垂,默然的注视着他……

不知沉睡了多久,他以为自己要死去了,然而身上永不停息的焚烧居然渐渐减轻,他终于艰难地睁开了眼睛。

一双凉而轻柔的手,轻轻覆在他的额头。

他梦中的一切,小镇,盛会,鱼儿,观音……全部消失,眼前的模糊景象,渐渐重叠,成了一个清晰的人影。

那人天然上翘的嘴角,仿佛永存着残余的笑影。

他低垂眼睑,而自己头枕他的腿,躺在他的怀中,是一个亲昵和依靠的姿势。

天掷受惊,挣扎着爬起来,踉跄着向外翻滚,滚到离他一丈远外。

那人抚着他额头的手,停在空中。

天掷警戒地问:“你是谁?”

醒林顿感冤屈,合着俩人共处一室一年多,你压根没留意我是谁?

他收回落空的手,轻微点头致意,“我是新的守灯人……”

话音未落,“名字。”天掷冷冷的问。

他自然知道。

醒林莫名其妙,好在他向来脾气好:“如一,始终如一的如一。”

天掷藏在黑暗中,不再应声,

醒林却起了心思,他知道天掷此刻虚弱至极。

他扬眉,轻轻一笑,问道:“那你呢?”

没想到,天掷在黑暗和沉默中,乖乖回答,“天掷。”

东山派师弟众多,与年□□孩闲聊调笑,是醒林的一项专长,他心一动,“天掷的掷是哪个字?你给我写一写。”这句话已经到了嗓子眼,被他舌头一压,咽了回去。

他笑了笑,理了理被揉搓一夜的衣裾,回到自己的蒲团上。

远处的天掷费劲地拽着自己蒲团,悄悄向外移了一些,醒林当没看见。

他知道天掷用尽力气才坐到蒲团上,双手虚合,身上笼罩着幽魂灯上的阵阵y-in气,正在勉强恢复元气。

醒林轻轻向那边望去,出乎意料的,天掷并没有闭眼打坐。

二人对视,醒林轻飘飘的移开目光。

他心中有一个轮廓模糊的念头。

少年的恢复能力惊人的快,没过几日,他竟然好了七八成。而在此时,魔尊回来了。

天掷才十七八岁,魔尊在老巢被数度围攻中,依然洒脱的出门寻宝器,将整个魔窟留给天掷守卫。

而天掷重伤的消息传来,他不得不回来了。

这一日,本不该是守灯人放风的日子,瘸腿老人却来至洞口,手里捧着一袭白色麻衣,传他去沐浴。

醒林看着那麻衣,心里有些隐隐的预感,果然不出他所料,忘月窟外的草地上,打用长短破木,搭起了一个草台子,破破烂烂的草台子上,放着两把用草绳和树枝捆成的椅子。

外面二长老、他那胖徒弟、还有许多游尸厉鬼散漫的站在草地上,二长老搓着手,面带三分焦灼,似在等什么人。

在这一群危险人物中,醒林垂头低眼,不敢抬视,快步穿过——他生怕引起什么人的注意,比如那二长老那胖徒弟。

来到僻静的小湖边,老人将衣服放下,去不远处歇息了,醒林低头瞧了瞧自己一身脏的看不出颜色的衣服,本是淡碧的近乎白色的衣衫,被层层浸润成暧昧的黑红,醒林在此刻忽然公子做派上身,忍无可忍的脱了衣服,用力一扔,噗通一声下了水。

这一点洁癖令他心中有些轻轻地雀跃——这些正是他是个人的印证。

在水中洗涮了半日,老人来催他,他才慢吞吞地上岸,顶着一头s-hi漉漉地散发,穿了崭新的粗布麻衣,系上长带,照了照水中的倒影。

至此,终于算是个人模样了。

他跟随老人往回走,老人对他说,今日魔尊回来,所有人都要去拜见,他作为新晋的守灯人,自然更要去拜。

醒林心中有些打怵,魔尊万斛龙的恶名,仙门自然早有流传,况且,第一次见二长老时,第一次见二长老那胖徒弟时,每次都要死人……

但别无他法,醒林跟着老人来至一片树荫下,对面便是忘月窟,前方的草地上已站满了人,簇拥着中间的草台子,而草台子上已站着两个人影,一个年轻些的,是小魔尊天掷,另一个约莫四十余岁,人高马大,宽肩长腿,气宇非凡,这便是那万斛龙了。


状态提示:第23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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